【冰九】谁问心魔54

我不是洛冰河。

我不是他。

洛冰河僵硬地望着矮小的母亲。

他是杀人如麻的魔头,是奢靡纵欲的畜生,怎么敢做母亲膝前天真淳朴的洛冰河。

他多少次在人性泯灭前,攥着胸前的小观音像,不肯迈出那万劫不复的一步,但他已然走过了九十九步,每一步都令他无颜面对母亲。

她在这里那么多年,她知道我做下的那些事吗?她若知道了,会如何看我?她知道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给世间带来如今的灾难吗?知道这个孩子是天魔一族的孽种吗?她会……她还会认我吗?

天魔罪印熠熠亮了起来,洛冰河心中混乱无比,脸上隐隐生出凶相。

洛母却不懂得怕他,看着似乎不详的血红色印记在自己儿子的额头上,一下子忧心起来:“冰河?这是什么?你怎么了?是不是这里阴气太重了?你……仙师,仙师,你看看冰河,他这是怎么了?仙师……”

洛母的央求凄婉,沈清秋不得不转过头来,艰难放松自己的身体,松开了洛冰河的手腕。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几乎是浮在半空,冷冷看着他满身冷汗的身体故作镇定,用那副属于“修雅剑”的优雅腔调替洛冰河圆道:“您不用担心,那是我门秘法,专门传给有资质的弟子。我刚刚已用金身咒罩住了他,您可以碰碰他试试。”

洛母闻言,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洛冰河冰凉的手。

洛冰河无意识地回握住那双干枯萎瘦的手。

洛母看着洛冰河一副没反应过来的样子,心酸极了,不停地摩挲着他的手掌,又抚摸他的脸庞,慈爱道:“冰河,是娘啊,是娘。”

仿佛一阵暖流覆过洛冰河四肢百骸,不祥的天魔罪印蛰伏下来,暴虐的潮头未及成浪便倒退回汪洋,露出一块经年立在海边,多少冲刷也不曾消失殆尽的初心来。

“娘——”洛冰河跪了下来,膝下沉沉压着不曾示人的思念和长久在角落里窝成一团的委屈。


苍穹山。

几位峰主喜极欲泣地互相扶持着,连续发动阵法耗空了他们丹田灵海,眼下却没有一人坐下来调息恢复。

岳清源的意识从模糊到清晰,却暂时无法驱动这副露芝灵体。他首先感觉到新的身体取之不尽的温润灵力,周围几位疲惫的师弟,其次感觉到自己身处何地,眼下的时辰天气,紧接着,他发现,他和玄肃之间那带着血腥气的噬命联系不见了,取而代之降服住这把半魔半仙的灵剑的,是一股熟悉的气息。

岳清源猛地抗拒起这不知长短的适应期来,魂魄蛮横地想要立刻控制身体,立刻,立刻赶到那个人身边去。

木清芳等人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他们从未见过掌门师兄这样执拗冲动的一面,几乎怀疑沈清秋送回来了一个别的谁的魂魄。

木清芳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什么东西来,蹲下身,将它轻轻放进岳清源手里,又帮他握住。

“师兄,莫要让沈师兄空割舍。”


岳清源一下子安静下来,感受着手心的锻心石。暖烘烘的小石头上凝聚着某个千夫所指的人狭小心眼里最真挚的一段情意,从幼童时的依恋到少年时的情紊,甚至到失和后隐秘的在意,到幻花水牢里终于决堤的牵挂……浓稠得把岳清源的心泡成一团酸胀。

多少年了,岳清源以为只有他在泥土般的愧疚中试图弥补这张破得四处漏风漏雨的旧伞,从未想过沈九同样在伞下风雨飘摇。

岳清源小心翼翼地往后寻去。


可是没有了。

没有了,幻花水牢里盛到极致的情感像是一簇烟花,一路升到最高空,照亮了半方寂夜,便化作火药渣坠落下来,油尽灯枯,心灰意冷了。沈九像是一瞬间燃尽了这辈子的情,剩下一身的无所谓,转身从伞下走了出去,剖下那一半过去时的真心,补好了那把伞,插在泥土里,做了这段感情坟前的墓碑。

真心,阳寿,性命,这三样最还不起的东西,沈清秋都还给他了。从此以后,他只能看着沈清秋在天地间行走,不能比肩,不能追随,连一把可以去补的伞都没有了。

岳清源缓缓睁开眼,他明白,时至今日,才是真的回不去了。

我总是慢一步,慢一步,他孤茫地想。



鬼界。

洛冰河拉着母亲,一真九假地讲着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他说自己因为天资尚可受沈清秋看重,但又不是最顶尖的,所以将来会云游或隐居,不会继任峰主;他捡着自己那三千佳丽身上的特点,给自己编了一个有点小脾气但是对他很好的妻子……他将自己编成一个优秀却不扎眼的平凡人,过得无挣无抢,怡然自乐。

洛冰河话说的好听,洛母不禁有点怀疑他报喜不报忧。他便又赶紧说可惜自己没照顾好妻子,在她孕时出门去降伏一个为祸乡里的魔头,却害得妻子在家里摔了跤,孩子没有了。洛母一听心疼坏了,洛冰河便道幸好您媳妇儿平安,且一向身体康健,不影响以后再要。洛母稍稍松了口气,嘱咐他要好好对待他那不存在的妻。

洛冰河其实有些担心旁边的沈清秋拆穿他,但沈清秋此时精神飘忽,既要控制住自己神志不乱,又要保证外人面前姿态文雅,已经十分不易,完全没在听洛冰河胡编乱造了什么。

洛母挂着满足的笑容,问洛冰河她媳妇儿姓什么叫什么出身如何。洛冰河微微顿了一下,余光扫向沈清秋,轻声道:“她姓宁,娘,叫宁婴婴。她父亲经营一家酒楼,生意挺好。”

洛母轻轻拍打着洛冰河的手背:“听名字就是个好女孩儿,家里一定很疼。是你高攀了人家,要记得对人家好,不要乱纳妾,人一辈子哪有那么多情爱分出去,莫要委屈人家……”

“是,没有纳妾。”

洛母高兴着高兴着又哀伤起来:“你成亲的时候……唉,娘不中用,什么也没给你留下,人家是做生意的,家底厚,你肯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洛冰河摇摇头:“娘,说什么呢。没有委屈,我……我成亲的时候,师尊为高堂,清静峰就是我的靠山,仙家富裕的很,她爹可喜欢我了呢。”

洛母听他这么说,觉得自己终于没什么可挂念担心的了,几度开口语言,最终道:“好,那就好……真好……”

她感慨了半天,这才稍稍平静下来,转向沈清秋,生硬地学了个四不像的什么礼,慎慎重重表达了对他照顾洛冰河的感激之情。

“仙师,我真是……洛冰河是我捡回来的苦孩子,跟着我还是苦,苦也没照顾他多少年,剩他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孤苦伶仃……多亏了您,我真是不知道怎么谢谢您……”

沈清秋微微颔首回礼,不想与她对视,淡淡道:“应当的。”

他因心中介怀,神情略显冷淡。洛母有些不知所措。洛冰河便道:“娘,没事。你不知道,我师尊是天下闻名的修雅剑,别人都说,清静峰上清净人,青竹林下有仙君。他就是这样的,这是修者的境界,并不是对您冷淡。”

洛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洛冰河又道:“您别看我师尊不怎么说话,其实他可好了,三言两语间便特别好。”

沈清秋自己都遭不住这谬赞了,终于难以言喻地看了他一眼。只见洛冰河将脖子上的观音像拿了出来。

洛母眸子明显一缩。

洛冰河握住母亲的手,让她与自己一同握住那枚“玉佩”。

“娘,你知道吗?我每次看到这个玉佩就会想起你,每次都特别难过,特别想你。可是师尊有次见到,跟我说,玉佩是假的,观音是真的。”

洛母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但这句话实在极了,纵使是她也听出了其中不属于凡尘俗心的境界,终于在心里把沈清秋供上了高位,觉得他那冷淡的神情也令人感念起来,一下子又酸了鼻子。

“仙师……您大恩大德,我什么也做不了,我……我愿永世不入轮回,在这儿做个鬼仆,换些便宜功德,为您得道尽一些不足道的力。”

洛冰河忙道:“娘!”

沈清秋诧异地望着这个有些驼背的妇人,听她要为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不入轮回”,终于意识到洛冰河当年那句“最好的母亲”时怎样的母亲,心中一个声音道:哦,这样的才是母亲。

他依旧保持着风轻云淡的语气道:“您言重了。”

洛冰河劝了半晌,终于以“将来的第一个孩子姓沈”为代价,换掉了洛母的“不入轮回”。沈清秋哭笑不得,冷眼旁观。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幻花宫里那一双姐妹来。沈清秋虽有唏嘘,却不多做关心,只想着:洛冰河要是敢让婴婴也落得这种下场,就打断他的狗腿。洛冰河则想着:该收一收了,可惜沈清秋不能生。

造人这事不能想,越想越歪。洛冰河表面上一本正经师慈徒孝,脑子里已经翻云覆雨,红尘三千了。

兴许是他的眼神过于赤裸,惊动了沈清秋。沈清秋那淡淡的表情突然一凝,掌间已经翻出了一张死灵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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